千古闲愁酒难浇。楼上旌摇,江上魂招。
北固亭与博山道,泪也飘飘,雨也萧萧。
何日跃马满弓刀?梦中吹角,醉中翻箫。
醒来又见西风叫,归路迢迢,白发昭昭。
《一剪梅·素描辛弃疾》
中国是诗的国度,宋词是继唐诗之后的又一诗歌奇葩。词,这朵开在安定舒适的北宋的温室之花,到了动荡不安的南宋,经受着战火的洗礼,绽放为一朵绚丽的铿锵玫瑰。一部《稼轩词》,几乎就是一部辛弃疾的英雄交响曲。《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就是这部交响曲的一个慷慨激昂的音符。
辛弃疾,无疑是南宋豪放派词人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称“人中之杰,词中之龙”。其词奔放激越、沉郁悲壮。明代杨慎认为“辛词当以《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为第一”。清代陈廷焯慨叹此词“句句有金石声音,吾怖其神力”。《词诘》亦感慨此词“发端便欲涕落,后段一气奔注,笔不得遏。廉颇自拟,慷慨壮声,如闻其声”。
八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重读此词,依然热血奔涌,不仅能体味到辛词慷慨纵横、龙腾虎掷的不可一世之概,更能感受到其雄大气魄背后的千载悲情。
下面就让我们走进这首词,体味辛弃疾在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后的悲情吧。
一、英雄无觅的无尽哀愁
公元 1204 年,65 岁的辛弃疾被掌权的韩亻广丿七胄起用。当时蒙古已崛起,金则日益衰败,并起了内乱。韩要立一场伐金大功,以巩固自己地位,于是起用了辛弃疾作为号召北伐的旗帜。第二年任辛作镇江知府,镇江那时正处于抗战前线。辛初到镇江,积极为北伐作准备,可他的意见不被采纳,后又被调离镇江。辛弃疾施展雄才大略、为恢复大业出力的愿望又落空了。
辛弃疾在镇江时,一面派人到金国侦察形势虚实,一面招募士兵训练。这时离他渡江南归已四十三年了,当他北望扬州,想起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也想起自己青年时期的战斗生活时,写下了这首《永遇乐》词。
起句“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是倒装句。倒装的运用,虽是为了声律的需要,但更是为了表意的需要。倒装既突出强调了孙权是英雄,也更能突出作者内心的无奈和心酸。
呼唤英雄是因为当时没有英雄,人们呼唤什么往往就是因为缺少什么,就像我们全社会前几年呼唤“诚信”一样。诗人黄药眠说“肚子不疼的人不记得有一个肚子”。当辛弃疾面对滚滚长江东逝水,发此千古浩叹时,我们能感觉到他内心无尽的哀愁。历史流转,不仅淘尽了万古英雄汉,也吹尽了舞榭歌台的几多风流。斜阳依旧,陋巷寻常,想当年,那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又在何方呢?!
南宋风雨飘摇,又到哪里去寻觅英雄的影踪呢?他像屈原那样仰问苍天,像共工那样怒撞不周,他临江水,望长安,登危楼,拍栏杆,只能热泪横流,悲情四溢。世无孙权刘裕之英雄明君,又无容英雄稼轩之空间,奈何?
二、山河破碎的无限怨愁
南宋时期,中原沦陷,生灵涂炭;朝廷软弱,偏安江南;爱国诗人,壮怀激烈,登楼北望,悲从中来,山河破碎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痛。陆游言“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辛弃疾叹“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岳飞更是怒发冲冠凭栏处,仰天长啸抬望眼;就连“人比黄花瘦”的柔弱才女李清照也不禁一发慷慨壮音——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一个时代,造就一批诗人;一批诗人,记录一个时代。如果说苏东坡的成熟,是和平环境下人生的百般磨砺所致;那么辛弃疾的成熟,是战争年代山河破碎、壮志难酬的巨大创痛所催生,饱含更多的无奈与不能说的凄苦。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辛弃疾独立京口,北望中原,当年烽火如在目前,但已是四十三年前了。英雄空老,国破依然。人生又有几个四十三年呢?岳飞言“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南归的辛弃疾恰恰是“人未老,白发已萧萧”。如今的他没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却“可怜白发生”。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作者此时的心情是何等沉重啊,江北沦陷日久,如不迅速收复,民众就安于异族统治,忘记自己是大宋子民了。
出师北伐,时不我待。北固楼上,他满眼破碎的山河;落日楼头,他拍遍新旧的栏杆。万里沙场,是他永远失去的家。他只能以笔为剑,勾勒出一个萎靡王朝的背影;他只能以墨为酒,泼洒出一个爱国将士的赤胆忠心。可堪回首,那曾经的山河,满地破碎的愁怨?
三、壮志难酬的无奈悲愁
结句以廉颇自喻,表达了希望被朝廷任用,继续为国杀敌立功的悲壮苍凉心情。虽然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迈,亦有“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感慨,但更多的是报国无门的悲哀。特别是“凭谁问”三字,含有无限的悲辛。
杜甫感慨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然而满怀报国热望的辛弃疾连出师的机会都没有,壮志难酬是英雄个人的不幸,更是南宋朝廷的悲哀,“精忠报国”的岳飞至死都有“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遗憾,“位卑未敢忘忧国”的陆游“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想“了却君王天下事”的辛弃疾只能发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慨叹。
辛弃疾投归南宋四十多年,有二十多年被闲置,二十多年任官职,竟又有三十七次的频繁调动,这对一心想北伐、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来说,无疑是痛苦的。这份痛几乎贯穿了他的后半生和大多数的诗词中。
《鹧鸪天》言春风能吹绿江南的大地,却吹不黑他的白胡须了。上阕雄壮,气盖一世;下阕悲凉,伤心透骨。只能将“几万字的抗击金兵、收复失地的平戎策”换取“种树书”了。他自号“稼轩”,是“农家小屋”的意思。历史是残酷的,有忠君之心、报国之志、将兵之能的辛弃疾“气吞万里如虎”,却只能是种地闲居,自号“农家小屋”,内心的无奈悲苦,可想而知。对于辛弃疾来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是什么,你知道吗?眼睛一闭,壮岁旌旗拥万夫;眼睛一睁,农家小屋。眼睛一闭,梦回吹角连营;眼睛一睁,农家小屋。眼睛一闭,沙场秋点兵;眼睛一睁,农家小屋。正如他在《满江红》中所说“笑尘埃三十九年非……旌旗未卷头先白”,内心的悲凉,更与何人说?
你知道他临死的时候说的是什么吗?辛弃疾病重到最后,憔悴的脸上忽然现出神采,仿佛又横戈跃马,驰骋疆场;又仿佛是旌旗招展,杀声震天,“杀贼!杀贼!杀贼!杀……”儿女们听到辛弃疾大声叫喊,忽地停了,再看,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英雄至死,壮志未酬,带着万般无奈,黯然地离开。
一柄利剑一支笔,半生戎马半生情。他是一个拿笔的剑客,舞剑的书生。虽终不能横戈马上,却一不小心做了词里的将军。他用民族仇、复国志来炼其词魂,他用胡尘飞、金戈鸣来壮其词威。他用血写刀刻的笔力镌刻了中华爱国历史。他是一位悲壮得让人荡气回肠的词人,他是一位执着得让人心痛不已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