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王摩诘的诗,正像胡应麟评《辛夷坞》那样让人“读之身世两忘,万念俱寂。”这位吟诗的禅者,总是将景诗与禅诗互融,如果这种以禅入诗是让人去意会,去领悟。那么像苏轼所说的“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那种诗画相融的艺术效果,便能让人看得到,触得到。林语堂在《中国人》中也曾评过王摩诘是以画笔入诗。所以《红楼梦》中那初学作诗的香菱,在读了黛玉给她选的王右丞五言律后,竟悟出“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她举王摩诘的诗例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诗意就那样活生生地直现在人的眼前。而我觉得王摩诘的诗也能化作一首听得到的音乐,只消侧耳顷听,那《青溪》“声喧乱石中”的水声,欢快的在石间喧哗的声音便在耳边流淌起来,套用王国维的一句话便是:着一“喧”字而境界全出矣。另如“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溪。依仗柴门外,卧风听暮蝉。”读着这样的诗,怎能不让人觉得仿佛听到了《祥林黄昏音》那般澄净的音乐?
佛教讲人是由六根组成,即眼耳鼻舌身意。我忽然直观地觉得王摩诘的诗像长了六根一样地活起来,让我们看得到,品得到,闻得到,听得到,感触到,会意到。而“他”(诗)却安静地站在那里,谨然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生命。无怪乎,林语堂曾说:“中国的诗歌既有广泛性,又有深刻性,而且特别重‘意’尚‘神’”。虽然他说这相当于一种宗教情绪,但对于移情陶性还是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的。他另外还说过“从生物学的观念看起来,人生几乎像一首诗,它有韵律和拍子。”我倒觉得从文学的角度来说,一首好诗,几乎就是一个富有生命的人,它有意识和神韵,甚至超出人的思维与感情。
喜欢王摩诘的诗,也喜欢“诗佛”王摩诘。虽然他不是维摩诘(1),对“一切法皆是佛法,一切烦恼皆为佛种,一切施为无非佛事”的不二法门,他入得很辛苦。佛事与官事有时真的是二,不是一。所以他“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结束了那种半官半隐的生活。也许他不能不感叹,他到底不是维摩诘,维摩诘佯病时,佛陀初遣五百声闻弟子前往问疾,还嫌不够特意派去文殊师利菩萨过去慰问。而他王摩诘在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安史之乱时,服药佯疾,却还是被安禄山的叛军抓去当了伪官。直到两京收复后,他才在其弟王缙的力保下和那首怀念唐王朝的《凝碧池》诗,使他免去责难,只降职为太子中允。所以他是诗人王摩诘,命运的沉浮也由着一首诗来决定。后来他官至尚书右丞。可能相当于今天的国务委员或政府秘书长之类的中央高级干部。而晚年的他却无心仕途,专心奉佛。他的“禅心日已固”,连那“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寄胡居士》)他都要屏去时,而诗却像他的生命一般永远与他相伴,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深空灵的境界。
辋川别业是他诗意的栖息处,那里景色很清很美,如诗如画。他与好友裴迪浮舟游玩其中——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旧唐书·王维传》)。共作《辋川诗集》。后来他的母亲,一位潜心事佛三十年的居士——崔氏过世后,他便上了《请施庄为寺表》。他是位虔诚的佛弟子,不仅表现在他的隐居生活,他的孝,他的终情和寡欲。他三十岁丧妻后,便未再娶,一生孤居。除了未剃度,他谨然是一位山僧,当然是一位当官的山僧。他不是苏东坡那样潇洒的以佛为乐,也不是李叔同那样绝决地以佛为业。他是“身名俱泰,仕隐兼修”的王摩诘,也许他永远达不到维摩诘大士“世俗不二”的圆融境界。但是他的禅诗与景诗却达到了圆融无碍的超脱境界,所以他是“诗佛”王摩诘!
根据王维散文《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及他的诗作串烧——
倘能从我游乎
唐天宝年间,朝政由奸相李林甫把持,有才能和敢于直言谏诤的人,纷纷受到压制和打击。阴晦冷峻的朝野,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使人心灰意冷。倒不如在这依山傍水的辋川山庄“屏居蓝田,薄地躬耕”(《酬诸公见过》)的惬意舒心。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他沾了沾墨,慢慢地在砚台上抿着笔尖,眉梢微皱着,似乎在考虑着下面的措辞。他昨日休假而归,清晨独坐在这草堂里,朝政的阴影还不曾消去,心中不免有些落寂。罢了,罢了,既然现在已经回家,何必再想那些烦恼呢,应该想些轻松的事来放松心情。此时,山中之景很可一游,却是少了一人相伴。抬头只见“窗前筇竹杖”,清风透过纱窗吹拂过来,书架边的台几上那一炉檀香的烟云轻轻袅绕起来,屋子里便“香气传空满”——檀香、书香、墨香和风沁人脾肺,清爽而雅静。看不到窗外“落花啼鸟纷纷乱”,只觉得这“涧户山窗寂寂闲”。偶尔扑棱棱地落下一只山雀,寂寥地空啼两声,便飞去了。也许正因为这“窗外鸟声闲,”便使他“浮念不烦遣。”(《戏赠张五弟》)他放下笔,没有再写下去,站起身来,,也不顾“领上发未梳”,便手捋着那一抹冉冉长须走出了草堂。
童仆拿着笤帚却蹲在地上嬉戏着虫蚁,真是“荆扉但洒扫,”乘闲便贪玩。看见他走来便丢了笤帚跑过去道:“先生又是‘兴来每独往?’”(《终南别业》)
“哈哈,是此中有深趣矣!现在虽然近腊月下了,但气候这么温和舒畅,山中之景很可一游啊。”
两人便一前一后往山中走去。
清晨的山中是如此地静谧清怡,曲径旁白石间的清溪缓缓地流淌,寒冬里零落飘舞的红叶掉在身上,雾蒙的山中并不曾有雨水的清降,却发现空翠的朝露已打湿了衣裳,真个是“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
悠然地走在这崎岖的山路上,感受那份“我心素已闲,清川淡如此。”(《青溪》)的意境。他是无法想见现代人那样急匆匆旅游的样子——挤不出的人海,手不停地拍照,忙不跌地观景,吃不完的零食,丢不尽的垃圾……当日落还家后,只是多了博客中的照片,或是一篇游记的素材,而忘却了当时在山林中除了喧嚣的人和心,可曾体味到此中深趣?像他此时这样漫无目的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随心所欲。
太阳出来了,透过林中的树隙,复照在松下的苔痕上,那远处云影树稀间仿佛掩映着红色的墙瓦,一声如水般清亮的钟磬声洗澈着山林中的静谧。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却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2)
直到“行尽清溪不见人”之时,“澹然望远空,”只见“青山卷白云。”在这“日露云梦林”中,空气静谧的使他不敢去品味他的内心到底是寂静还是寂寥?景色越发地寥落起来,这外境生自内心的落寞。于是,便折步而行,往那钟声梵音之处走去,近了才看清这被树林掩映着的红色墙瓦是一座古朴庄严的寺院,但见门上匾额劲挺力书“化感寺”(感配寺)三字。(蓝田山驿路之畔有化感寺,感配寺可能是化感寺之娱称)。他便对童仆说:“那昙兴上人不知云游去了不曾?走,咱们进寺里少憩。”进得山门,但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殿宇魏峨庄严,真是“龙宫连栋宇,虎穴傍檐楹。”(《游化感寺》)
山僧见是这位“以般若力,生菩提家”(《赞佛文》)的“诗佛”邻居,便邀他共进斋饭。“既饱香积饭,不醉声闻酒。”饭食讫,他不禁感言:“香饭青菰米,佳蔬绿芋羹。誓陪清梵末,端坐学无生。”(《游化感寺》)
辞别化感寺,主仆二人便往北,渡玄灞,这条深青色的灞水,源起蓝田县东,西南流纳蓝水,又折向西北流,纳辋水。此时,天色已暮,“明月松间照”渐渐显出那月光的清朗来,“暮持筇竹杖”登高眺望那“远县分诸郭,孤村起白烟”之景,真是清月映郭。夜色中登上了华子冈,只见辋水泛起涟漪,天上的月亮倒映在水中,却随波逐流,柔柔地与水波上下轻舞,留下了那一片摇动着的银辉。“天寒远山净”,只有那忽明忽暗的寒山灯火,从这林外看得很清楚。这时,却听得深巷中传来狗吠声,那声音如豹,听起来越发地衬托出深巷中的寒寂。村子里舂米的人偶尔停下手来擦汗时,听到了那远山沉夜中一、二声的钟声,会不会也觉得这舂米声与钟声相间是这样地寂寥了整个村庄的夜色?而他此时的思绪却是无法宁静,凭栏独坐,僮仆累了,在一旁睡着了。有一种感觉是这样不可抑制地袭上了心间,是的,有一种孤寂感使他回过头来,不再看远处的夜景,没有友相伴,山色也寂寥。因为他想起了昔日与裴秀才曾在此携手赋诗,漫步于山间曲径上,听那“清泉石上流”的叮咚音韵。还记得那日也是日落还家时来到此处的,他与裴秀才两人走在这天高气爽的日暮中,松风吹拂着面庞,路边的草色殆尽了露珠。云光追逐着他们的脚步,山翠拂撩着人的衣巾。裴秀才停了脚步笑道:“王兄,此间已成诗也。”便吟道:“日落松风起,还家草露唏。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华子冈》)……可是现在裴秀才正在温习经书,准备应举考试,所以不能去相扰。此时,他回望华子冈,不禁有“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华子冈》)之叹。想到曾经酌酒与裴秀才说:“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可是他与裴秀才都是“与世澹无事,”的“自然江海人。”是志同道合的“天机清妙者”。人生有此知己足矣!便不再“惆怅心自咎”了。
于是,放眼望那远山,想到等来年开春,草木蔓延生长,春山又是何等的烂漫生动可细细玩赏的了:轻捷的白鲦,那样狭长地浮出水面,天上的白鸥矫翼高飞;晨露打湿的青草地,麦田里有雉鸟鸣叫,真是“雉雊麦苗秀。”(《渭川田家》)不久就能观赏到这些景色了。他有些按奈不住,也不叫童仆,自己去挑亮了灯烛,取出携带的文房四宝,挥笔而就:“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食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迳,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童仆揉着惺忪的眼睛有些诧异地看着突然兴奋不已的先生。
王维一时收了笔,吹干墨迹对童子道:“明日将这封信交于驮运黄檗的药商,请他转交给裴秀才迪。”
……
月色如洗,远山如画。如果你也是那“焚香卧瑶席”之人,便可从书架上拿来一本他的诗集与他共游一回那只停留在遥远岁月里的辋川山庄。
文/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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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据《维摩诘所说经》记载,维摩诘居士是自妙喜国土化生于娑婆世界,示现在家居士相,来辅翼释迦牟尼佛教化的法身大士。他所示现的是毗舍城中的一名长者,也是富商。王维的名和字便是起自这位维摩诘。
(2)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并未详述山中之景。本文根据他初时虽无友相伴,但山中之景很可一游,揣测王维当时的心情还是比较舒心惬意的。故客串他其它诗作,来补述他对山中之景的欣赏。同时衬托出他当时的心情转变——始觉有意,终因无人相伴而觉孤寂落寞。